家乡过填仓节的日子，是正月二十五。

    头天下午，一家老少齐动手，洒扫庭除一番，土比较暄的地面，还要泼些水。填仓节的早晨，天还黢黑的，姥姥和母亲就摸摸索索起床，掏灶灰，用大筛子筛过，盛上满满一簸箕，趁着朦胧的天光，到院子里去打囤。

    囤，即粮仓，我小时候，农户的囤多是秫秸编的，也有苇箔团的，上边扣着同样材料的尖盖子。生产队的粮仓很有气势，以土坯砌成，外面抹上厚厚的滑秸（即麦秸）泥，顶上棚着谷秸，谷秸之上又抹泥，很高，有门，还有气窗，其实就是一间间圆锥形的大屋子。打囤，弯腰将簸箕里的灶灰均匀颠撒于地上，形成一个个圆形或方形，再于边缘画梯子和仓眼的形状，都是象征。囤画好了，要在每个囤的中央放上一些粮食，谷子、玉米、麦子、黄豆、绿豆等等，最后在粮食上压块砖或压片瓦。每年，姥姥还在屋子里画个囤，置些崭新的钱币于其中，谓钱囤。

    囤打好了，要放鞭炮崩囤。按讲究，每个囤里都要放几个二踢脚，崩囤的声音越响亮越好。崩囤的时候，大人孩子都穿戴一新，规矩地站在院子里，沐着熹微的晨光，目送鞭炮到高远的天际炸响，心中，是对一年好光景最虔诚的期盼，对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最殷切的祝愿。我父亲工作在青海，填仓节赶在家的时候不多。逢打囤家里往往是一群妇孺，没人敢放二踢脚，崩囤只好以威力不大的小纸鞭代替。姥姥曾亲自上阵，每囤必崩。这么多年来，我对很多细节的怀念，全是因了姥姥她老人家那份最要紧的诚心。

    打囤、崩囤的仪式，全部得在太阳出来之前完成。是不是太阳出来，许愿就不灵了呢？我不知道。家乡人早起早睡，勤于农事，并有很多劝勉的俗语，诸如“早起三光，晚起三慌”“人勤地不懒”等等，祈愿祝祷之日，更要起五更动半夜，以示对天地神灵的敬畏吧。

    填仓节，因了种种的仪式和规则而神秘、神圣。而新媳妇回婆家，则是这个节日最美丽的风情。春节前后刚娶了媳妇的人家，婆婆不再担当打囤的主角。节前，新娶的媳妇必须赶回婆家填仓。新人打囤、填仓，一则是讨吉利，二则是对其心机、能力的考量。你看，过了正月十五灯节，磨踩白亮的乡间小路上，打扮光鲜的小媳妇，或腋下夹个衣裳包袱脚步轻盈地颠儿着，或娘家父兄借来大水管车子相送，一准是去婆家。“填仓去？”“嗯！”“离二十五还远呢，是想新女婿了吧？”“……”路上碰到婶子大娘、好闹着玩儿的嫂子们，新嫁娘总免不了一场嘻嘻哈哈的打趣。

    填仓节的饭食也有意思。“填仓，填仓，小米干饭杂面汤。”这是家乡曾流传的顺口溜。节日的早晨，打囤崩囤完毕，家家户户要糗上黄灿灿香喷喷的小米干饭，再煮上锅炝锅杂面热汤面，就着滑嫩的炒豆腐，吃个人人肚满肠圆。据说，这样的饭食，与古代祭奠仓神有关。

    很久以前，北方大地三年大旱，老百姓没饭吃，连路边的树皮都啃光了，每天不知道饿死多少人。帝王昏聩，丝毫不知体恤下民，强征皇粮，逼得人没有生路。天性悲悯的仓官，一气之下私自打开皇家的粮仓赈济百姓。在正月二十五这天，饿民终于吃上久违的粟米饭、杂合面汤，并奉为人间至味；也是这天，仓官放火烧仓自焚。百姓为纪念他，将之拜为仓神，并打囤、崩囤祈祷一年仓廪丰足。

    近读宋代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其中有这样的记述：“正月二十五日，人家市牛羊豕肉，恣飨竟日。客至苦留，必尽而去，名曰填仓。”可见，填仓节的出现是在宋之前，也可见北宋时期的汴梁一带这个节日过得何其隆重，何其豪气干云。“牛羊豕肉，恣飨竟日。客至苦留，必尽而去”，这与我的乡邻们关起大门一家人私享小米干饭杂面汤，是多么大的反差呵！或者当时汴梁一带的节俗来历，也与我的故乡不同，未可知。

    久已不在家乡过填仓节了。那天，问刚刚从老家归来的侄女，家里还过填仓节否？她说，有的人家过，有的人家不过了。

    我把这个节俗带到了庄儿里，年年打囤。囤以彩笔画在纸上，置于阳台地面，心里默言祈祷，有亲情囤、爱情囤、友谊囤、事业囤、钱囤、粮囤等，赤橙黄绿青蓝紫，情随彩练当空舞。至于早饭，有杂面汤足矣，肚满肠圆是万万不可的，遑论汴梁人的“恣飨竟日”。

    填仓节，在很多人，已很隔膜淡远了，政府也不会允许出现因天年不利而饿死人的事件。但愿“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的经世之道，依然适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