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样子，家里人是不屑一顾的，似乎任其蔫蔫的发育着，因为它粗俗、简陋、单调吧。事实上，仙人掌没有花儿们那样泛艳，没有树枝那般上绿，更没有名贵者卓越多姿，蕴含深刻，意象辽远。

    相信大多数人对于仙人掌并不理解，缘由也不例外。

    我家阳台的那截儿仙人掌，好像是偶尔捡来的，并且肯定是我捡来的，因为没有谁对于花事特别的操心。当初，阳台上多余着几口破旧的花盆，也就顺便将它杵进了土里，浇一股水，摁摁花盆周围的酥土，再浇一股水，再摁摁花盆周围的酥土，直到盆土完全地浸透，冒出水泡来，就以为是了。将花盆倚在客厅的窗台上，便是一种成就，不管鲜亮程度如何，权当一份生命来寄养。事实上家家户户的阳台就是一处处生命的求助站。

    人们的情操无边无际，挚爱什么不是一个限定的概念，如果能够敛积到的话，大千世界的许多花草树木，便成为他们钟爱的情物。只是生活的地域既孤且偏而异，人们的爱始终是长不大的种子，稍有点雨露，就会醒目。

    各种缘故，人们在楼房的阳台上与花草树木开始对话，就像与自己的人生毫不客气地博弈，每天如是。

    有人摩挲牡丹，是因为牡丹的面庞儿娇美；有人感喟腊梅，是基于腊梅的体魄清俊；有人惊羡吊钟，是考虑吊钟造型的奇妙；有人品评散竹，是敬佩散竹的意志坚定；有人仰视君子兰，是体会君子兰独一无二的拔萃；有人指谪爬山虎，是以打趣总结人生的形影；有人看好一片红，是迫于大气的逼真；有人珍爱金钱树，是赞美生活的繁育……

    仙人掌受得住人们的端详吗？

    早些年，人们开始住进楼房，西北地区没有粉饰楼舍的植物，就将仙人掌作为一个品种，放在屋子的一角，凭着那份凝重不蜕皮的绿色，供人赏识，倒也没有什么不好。兴许，好多人还啧啧称叹，因为仙人掌来自沙化地带，是抗旱抗寒的角色，代表着一种人类需要的精神，比如抗争自然而默默存活的精神，一股脑儿拼死拼活不想死亡的角斗士精神，将自己的性命押在艰难困苦的环境里而图谋明天的精神。

    当人们把一盆仙人掌，放置在由大理石打造的花架上的时候，一种不同的味儿就满溢在室内：仙人掌本就是倔强的种，而大理石本就是精美的石头，仙人掌枝少蔓缺，一块巴掌是一段躯体，一段躯体再长出一段躯体，躯体与躯体之间并非一个方向，下一段躯体有下一段躯体的新方向，新攻势，从而造成迂回曲折的发展态势，看上去扶摇而上但随势而就，大有胡杨的仰天长啸之悲壮，蛟龙的腾空飞跃之逶迤。仙人掌攀高攻上，而大理石花架似乎站定自如，岿然不动，为仙人掌铁定出一方叱咤风云的舞台，这一盆景，一柱架，顶天立地，令人振奋有为，让家风雨无阻。细心的人，会选择在客厅的中央，安放大理石花架的仙人掌盆景，其理由隐含多多，昭示性无疑是吉祥。

    发现并将仙人掌放置在供人欣赏的位置，这需要一点审美的能力，或者说这是一种理性人的劳动。我可以断言：当人们离开荒地，走向集中的城市的时候，因为情感，突然想起要怀念什么之时，诸如仙人掌之类的草木便被视为爱情的对象，为人们带进了伟大的城市。这个时间点就是城市诞生的最初。请不要找什么学者来验证，这是精神领域的问题，只有想象才能顿悟，而且一定准确。我再补充一点，想象是人类智慧的一个角落。

    任何生物都有它生存的价值，而价值的部分往往是以美的形式怒放出来，让世界承认“它”存在是因为“别人”需要。

    仙人掌如果没有自己的姿势，就不会令人兴叹，尽管它的美在更多的内质之中。所以，价值的部分往往是以美的形式怒放出来，而不是窝藏。

    小时候，常常玩七星瓢虫，十分沉溺。因为老家的人叫它“花花姑娘”，不但名字好听，它的身上也长满了鲜艳的花点，壳圆圆的，性格温顺安静，可以捏在手里感觉滑腻。闭壳的时候，我们就拿草芥或小木棍驱使它，教它走路；张壳的时候，它就飞翔起来，跑到看得见的不大远的地方。我们再冲过去，再与它玩，它再飞，如此大半天工夫就没了，我们的心情多好，大人似乎也很省心。

    看啊，这就是一个农村孩子最美好的童趣。孩子们之所以与七星瓢虫溺玩，就是因为它有着美丽的外表，其实也有着不伤害人的内在善良，等等。

    仙人掌的魅力在于它的姿势与气质，或者在于它的精神和意义。然而，它对于外界的伤害又如何品评呢？

    一月前，我偶尔加大了花盆，给仙人掌加足了水，结果两三个月的工夫，仙人掌蓬蓬勃勃地起身了，原来是大拇指长的茎杆儿，现在是半尺高的身板了。我突然搞懂：原来仙人掌不是水多水少一个样的家伙，在沙漠里它没有充足的水喝，活是活着，长势太慢，虽生犹死，但只要有充足的水，它可使劲蹿个，是另种的爬山虎。抗渴抗寒的仙人掌并不是天生用水少的植物。

    一天，我见花盆里竟长出几杆青草，急忙拿手去揪，结果惹出了麻烦：我的手上扎满了极细极尖的毛刺，算痒不痒，说疼不疼，十分难受，无任何办法清除，只有让妻子用针一根一根地挑了出来。原来，极细极尖的毛刺来源于仙人掌，审视一番后，我才发现仙人掌形似手掌，薄厚如手，手掌前后的白色花点，其实是极细极尖的毛刺，一个单元一个单元地集结一起，因为十分细密，不仔细观看便不容易发现。每个单元的毛刺像集合训练的士兵架好的枪支，把把刺刀向上，不管何物碰撞，便被刺准，毛刺随之带去。如此静谧的安全防设环境，看上去是一朵朵白色的花组成的花园，而其实是利剑丛生，步步为营。多么古怪奇妙的是，仙人掌的每一面大约有100朵白色的利剑，极其均匀地散布在领地之上，像牧民的毡房，像着地的降落伞。

    望花兴怒，我突然失望起来，如此受我奖掖的仙人掌，竟有自己的秘密设防，在我为它除去异己的时候报复了我，我感到可敬不可亲，可亲不可近。

    后来，我想通了，任何存在者，尤其是属乎生命谱系的存在者，一方面得有美的价值用于生活，另一方面得有保护美的价值的价值勇于维持。仙人掌如果没有防御敌人的武器，那它早已殒命于世，因为来自世界的天敌没有一个是不饥饿的。

    我要原谅我的仙人掌，我也愿意替天下的仙人掌，向曾经养育过自己但有无意间被伤害的人道歉，愿他们用血性的思维理解纤维的思维，用灵性的大智承担有口难辩的重担，赞美美也要放过美的不美。

    感谢仙人掌给我的教义——赞美美也要放过美的不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