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老屋有一扇青木窗。青木窗很老了，斑驳岁月，算来也该有五六十年的光景了。

    有阳光照射的时候，你会闻到窗木散发出一股独有的清香。这是我们能够嗅到的乡村气息的一部分。不只是青木窗，在我的故乡，植物的灵魂遍部生活的每一个细节：桐木的门、桦木的椽、榆木的门墩、盛米的椴木勺、舀水的葫芦瓢……这一切合成一种浑厚的气息，这是民间的气息，也是古老中国的气息。

    就这样，山林里的青木来到母亲的生活，以窗的形式帮助着母亲，也恰到好处地把一部分天空、一部分远山引进了她的日子。到了夜晚，则把一部分月光、一部分银河领进了她的屋子，她的梦境里。

    站在窗前，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畦菜地。韭菜整齐地排列着，令人想起千年的礼仪，民间自有一种代代相传的肃静与活泼；白菜那白净的素脸，那微胖的身段，是一种永不走样的平民美貌；葱，那青翠的身影，却能在不动声色的土里取出沁人心脾的情义；花椒树，经营着浑身的刺，守着那古老的脾气，那是一种鲜美的麻，一种地道的民间味道。

    人在愁苦的时候，倚在窗前，看一眼这菜园，心里就有了春色，有了不因世道和人心的扰乱而丢失或减少的那种生的底色，也是心的底色，这就是天地生命的颜色。

    我能想到，母亲多少次站在窗前，望着那菜园，那经她的手生长出来的植物们，那一片星星点点的绿，要不是泥土缚了它们的脚跟，它们也许会翻过窗，走进屋来。

    母亲曾说，她年轻的时候，也常失眠，就站在窗前，久久凝神地看，好几次看见月光从窗格里进来，就变成四四方方的，她就想着这是一封信，是从天上寄来的，静静地放在窗台，等她收阅。

    山川是永远不会卷收的文章，日月为你掌灯伴读。我知道这是母亲对父亲的思念，也许她在想这是父亲在远方的夜晚辗转投寄来一封封素笺。

    窗框上，雕有各种图案：仙桃、莲花、喜鹊、蝴蝶。这些都是古中国的偶像，是自然里美的生灵。人居住在它们中间，受它们庇护，也庇护着它们。人与天地之间就这样互相凝视、互相友善着，人也就变成了自然的情义。

    日光洒进来，月光照进来，星星走进来，风有时也跑进来，雨有时也会两三点跳进来，更有时，那迷路的蝴蝶也会因惹了眼的窗花飘进来，逗留片刻。窗外墙根下，时不时冒出几丛喇叭花藤，顺着墙爬上窗子，在母亲有些落寞的窗口，吹奏起淡紫的、蓝色的音乐；那些蛐蛐们、蝈蝈们，还有根本见不到面的无名无姓的虫儿们，就伴和着唱着它们的歌，那是从远古一直传下来的老歌。斑鸠、麻雀、云雀、布谷鸟、清明鸟……也远远近近地唱着、唱着。从青木窗里，你抬眼可望见万里，你侧耳能听见千秋。

    我站在窗前，嗅着淡淡的木香气，以及从窗外远处天地间飘来的草木风月的气息。

    此时，已是深夜时分，月亮泊在遥远的一个山脊上，母亲熟睡了。

    我起身关灯。灯光一灭，顷刻之间，月光涌进来，像千丝万缕的瀑布，像大海的波涛，像千山万壑里四散的云岚，澎湃而来，流泻在窗里的每一处空隙。

    远远地听到母亲熟睡时舒缓悠长的呼吸，像一片一片月光，轻轻沉落在窗前。

   （作者单位：广西靖西县人民法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