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广东省阳江市一家蔬菜水果批发市场的经营权因涉黑被强制拍卖。据执行机关阳江市公安局称，拍卖的执行依据是广东省高院的终审判决书，可翻遍涉及此事的一审判决书和终审判决书，却找不到关于该市场经营权的具体裁判内容。这样一场“名不正，言不顺”的执行背后有什么玄机呢？这家蔬菜批发市场经营权的拍卖又牵涉到几方利益呢？

    2007年11月21日夜晚，一场秘密抓捕行动正在全面展开。此次打黑行动的代号“3·26”专案，定于2006年3月26日成立了一个专案组。许建强，绰号“锤头笠”，正是本次行动要抓捕的犯罪嫌疑人。“锤头笠”在阳江是个响当当的角色，当地一直流传着这样的说法：谁家的小孩子不听话，大人就吓唬他说“‘锤头笠’来了”，孩子会马上不敢出声。

    那次围捕行动，公安部准备了近两年，出动警力3000多人，成为街头热议的大新闻。开庭审理时，案件被告多达43人，被告人的辩护人超过60人。一审判决书超过60万字，其中许建强等人的公司、物业梳理出45项之多，包括公司、酒店、工厂、珠宝行、房地产和游艇等等众多资产。

    2010年12月23日，犯有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罪、故意杀人罪等17项罪行的“锤头笠”被执行死刑，这起轰动全国、涉案人数最多的涉黑团伙犯罪案终于尘埃落定。然而，在处置涉黑资产过程中却留下了一条至今纠扯不清的“尾巴”——麻布演综合市场。

    麻布演综合市场“易主”

    租户王余被告知摊位租金又涨了。

    这个来自阳江本地的男子，在麻布演市场租了摊位卖小商品。他和老婆一起经营铺子，干这行已经快十年了。

    2005年之前，麻布演综合市场（下称麻布演市场）还是麻布演蔬菜批发市场。2005年之后，麻布演蔬菜批发市场招商引资，进行了扩建改造，于是有了今天的麻布演市场。这是市场第一次“易主”，幕后老板正是“锤头笠”许建强，据租户们反映，在“锤头笠”管理期间，万幸并未出过大乱子，摊位租金还算便宜。

    然而天网恢恢，2007年许建强终于被捕了。

    2011年4月，在许建强的案子审结一年后，麻布演市场被阳江市公安局捆绑拍卖，作为涉黑资产强制执行了。之后，麻布演市场迎来新老板——阳江市益盈农贸市场管理有限公司。

    在麻布演市场经商十几年的老租户告诉记者，阳江以刀具制造业盛名于全国，麻布演市场周边便散落着许多这样的工厂。前几年摊位租金稳定，市场上人也多。“现在市场消费的人变少了，换老板后又频繁涨租金，生意很难做的。”租户小张这样说。对于麻布演市场的频频易主，租户们并未发觉背后的奥秘，然而新老板每隔几个月就涨一次租金的做法，却让他们有着切身体会。据商户反映，最近几年市场一直不稳定，麻布演村总是有人来“闹事”，似乎想收回市场的经营权。

    公安局执行拍卖引村民质疑

    许建强既然是因招商引资而来，那是谁招的商呢？答案是广东省阳江市江城区麻布演村民委员会。麻布演市场无论是用地，还是其前身麻布演蔬菜批发市场，产权都归属麻布演村委会。

    2005年，麻布演村委会因资金匮乏无法进行市场改造，才决定招商引资。而交换条件是麻布演市场38年的市场经营权。2005年1月24日，他们双方签订了《麻布演综合市场承包合同》，约定市场经营权归许湛、许建强父子，但产权依然归属于麻布演村委会。

    据阳江市政府部门调查数据显示，麻布演市场在扩建之前，月纯收入是2万元到5万元之间；扩建之后，摊位增加120余个，月纯收入增至7万元，年收入暴涨。

    因许建强的锒铛入狱，2009年麻布演村委会向政府提出收回麻布演市场经营权，但政府以“收回市场经营权的理由不充分，应由司法机关依照法律程序进行处理”为由驳回。

    本来，麻布演村委会还寄希望于基于合同关系的“优先购买权”，可现实是2011年4月麻布演市场经营权已经被阳江市公安机关强制拍卖了。

    为此，麻布演村委会既到政府、公安局、法院上访过，也到麻布演市场“闹过”，然而他们多次发起的“维权保卫战”却一无所获。“法院没给任何判决，公安机关认定市场经营权是涉黑资产有效吗？即使有效，为什么不是法院执行，而是公安执行？”麻布演村委会存有这样的疑惑。

    “执行与法院无关”？

    麻布演市场经营权是否属于涉黑资产？判决书中是否有具体、明确的裁判呢？为何财产刑执行由阳江市公安局代劳？

    2015年1月28日，记者带着上述问题来到广东省阳江市中级人民法院，法院接收了采访提纲。两天后，法院给出了答复，然而从法院“执行不是我们做出的，与法院没关系，建议去具体处理单位（阳江市公安局）采访”的表述中，记者获取到这样一个惊人信息点：麻布演市场被强制执行拍卖并非法院裁判内容，难道阳江市公安局涉嫌“越权执行”？

    早在2012年3月16日，阳江市公安局就曾对其“代劳”行为给出了“义正辞严”的解释：“阳江市公安局是根据广东省高级人民法院2010粤高法刑第6号刑事附带民事终审判决，麻布演综合市场经营权属于涉黑资产，应当依法予以处置。因此，按照阳江市政府《市3·26案（即许建强、许湛黑社会组织案）财产处置总体工作方案》、《关于加快办理3·26案财产处置具体实施意见》的具体规定和要求，以及阳江市政府《关于采用捆绑打包方式处置许建强、许湛等名下财产的报告》的批示，我局作为具体处置单位……并经市中级人民法院摇珠选定拍卖机构联合对相关涉案财产进行公开捆绑打包拍卖。”

    那么，广东省高院当真判定“麻布演综合市场经营权属于涉黑资产”了吗？

    根据2010年10月15日《广东省高级人民法院刑事附带民事判决书》（2010）粤高法刑三终字第6号内容显示，对于许建强、许湛等人员维持一审“对附带民事部分的判决和对赃款、赃物的判决”。

    追溯2009年11月20日《广东省阳江市中级人民法院刑事附带民事判决书》（2009）阳中法刑一初字第18号，即一审裁判，对罚金以外的财产刑表述为：“违法犯罪聚敛的全部财物及其收益，依法追缴；其他被告人实施其他犯罪所得一切财产亦予以追缴；对被害人的合法财产，依法返还；查获的违禁品及用于犯罪的工具，依法予以没收。”

    虽然在一审判决书“许建强公司、物业情况”部分提到“相关证人证言及有关书证，证实麻布演市场是湛昕物业管理公司（许建强、许湛名下公司）向麻布演村委会承包经营的”，但在最后的判决中并没有关于麻布演市场经营权“涉黑”性质及执行方面具体的裁判内容。

    此外，关于阳江市公安局称其与法院是“联合拍卖”关系，阳江市中级人民法院给出的说法却是“此执行不是法院做出的”。

    我国刑诉法261条规定，“没收财产的判决，无论附加适用或者独立适用，都由人民法院执行；在必要的时候，可以会同公安机关执行。”其中所谓“会同公安机关执行”，中国政法大学教授、诉讼法专家杨荣馨曾表示，此为公安机关维持秩序，排除干扰，对暴力抗法等行为采取强制措施，应为辅助执行之意。

    且按相关法律规定，法院作为民事执行的主体，亦应是公开拍卖环节的主体。

    除此之外，2014年11月6日起施行的《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刑事裁判涉财产部分执行的若干规定》第二条中就明确规定：“刑事裁判涉财产部分，由第一审人民法院执行。第一审人民法院可以委托财产所在地的同级人民法院执行。”

    由此可见，刑事案件审结后的执行阶段，公安机关并无法律规定的“执行权”。

    退一步讲，此案中即使阳江市公安局可以协助法院执行，然而对于麻布演综合市场经营权，法院既无裁判，那就罔论执行了。阳江市公安局将麻布演市场经营权强制拍卖的依据究竟来源于何处？

    综上可知，阳江市公安局所谓的依据省高院的判决内容已被排除，那就只剩下“阳江市政府《市3·26案（即许建强、许湛黑社会组织案）财产处置总体工作方案》、《关于加快办理3·26案财产处置具体实施意见》的具体规定和要求，以及阳江市政府《关于采用捆绑打包方式处置许建强、许湛等名下财产的报告》的批示”这三份政府文件了。

    阳江市公安局2014年10月21日在“网路问政平台”对麻布演村委会的最新回复内容显示，当时确实存在一个名为“（阳江）市3·26财产处置领导小组办公室”的组织。有知情人告诉记者，该组织是由市公检法监察部门的领导临时组建的，是阳江市处置3·26案涉黑财产的权威组织。

    阳江市公安局回复称：“麻布演综合市场是阳江市公安局接受市中级人民法院委托依法处置的。”然而，公安局并未出示任何委托证明文件，且阳江市中级人民法院给记者的回复中也没有认可此点。对此，麻布演村委会网上举报称公安局实为受上述领导小组委托而处理拍卖事项。

    “判决书上没有具体裁判内容的财产绝对不能执行，且政府无权组织任何小组进行执行。”一位从事刑事审判工作多年的法律实务界人士这样告诉记者。

    据悉，包括麻布演市场经营权在内的13宗打包拍卖的涉黑财产以1.05亿元价格起拍，以1.08亿元成交。

    市场不该还利于民吗？

    记者在麻布演村走访时，从几位村民口中得知，对于麻布演综合市场，他们的看法还是比较一致的：

    记者：麻布演综合市场换了新老板，对村民有无影响？

    A村民：影响不大，我们还是照旧收600左右的青苗补偿金，也可以说是分红。

    记者：新老板直接给你们发分红的？

    B村民：不是，我们从麻布演村委会拿分红。市场的地虽然是我们的，但是已经卖给村委会了。当时本来说要给我们110万的卖地钱，可后来又以入股方式投进市场了，一分钱没拿到。

    记者：如果麻布演市场没被拍卖出去，你们是否想过拿回市场经营权？

    C村民：想过啊，因为给的分红太少了。

    记者：当初麻布演市场拍卖，村民知道吗？

    D村民：不知道，没人告诉我们。

    2015年新一轮土地制度改革的大幕即将开启，其中最重要的改革内容就是农村土地经营权流转问题，其目的是维护农民土地权益，让农民分享更多的改革红利。反映到麻布演村村民们身上就是，他们并不关心谁当新老板，分红才是最实惠、最现实的东西。

    月收入七八万租金的麻布演市场，所占用的土地是从麻布演村村民手中征来的，可每户村民却只能每月从中获利600元。“锤头笠”许建强被抓，他作为合同一方已经丧失履行能力。麻布演村委会以为能就此将市场经营权收回，让80万的年收入红利更多地惠及到本村村民身上，却没料到政府不仅拒绝其“优先购买”，还在没有通知村委会的情况下就将市场经营权卖给了“外人”。

    阳江的采访结束，让记者感到忧心的是，尽管麻布演村至今仍有部分村民为了取回市场经营权而奔走呼喊，但是面对已经“易主”三年的市场，和态度强硬的公权力部门，他们还有出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