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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风起天末
作者:向军   发布时间:2012-03-21 13:59:41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问答乃未已,驱儿罗酒浆。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杜甫《赠卫八处士》

    看书的间隙总喜欢在纸上随手默下一些喜欢的句子,今天闲着翻看草稿本,赫然发现这首诗被自己反复不完整地涂写了很多次。这一页上面是“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那一页上在满篇凌散中夹杂着一句“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再翻开一页,“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几个字被反复涂抹。看着密密麻麻的文字,有点茫然: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这样深沉郁结的句子呢?              

    回忆起来,曾经最喜欢的是歌行体,其次是南北朝民歌,然后是七律,七绝,最后才是五言……那时喜欢的,是《将进酒》的慷慨恣肆,是《西洲曲》的清丽婉转,是《古从军行》的悲壮雄厚,是《出塞》的激越苍茫……而五言,似乎以其太过简短而被自己草草归于平淡乏味。

    小时候记忆要比现在好得多,不管懂不懂,却是看过几遍不分青红皂白地都记了下来。这无数诗词里,有些是当时的我能理解的,而有些则不能。但就这么莫名地存在了脑海——然后在成长的过程中,每遇到类似的情境,那些句子便会自动的浮现出来,在一遍遍的反复咀嚼中,慢慢体会了其中的真意。如同曾经觉得枯燥乏味的教科书篇目,偶然再度翻起,却渐渐明了当时不曾理解的作者心境与文章种种妙处,回味无穷,仿若沧海遗珠。

    少年轻狂,喜欢的词当然也是意气风发。“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春日游,杏花插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满眼看到的都是鲜衣怒马,琴剑江湖;是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光寒十四州的豪迈张扬,是李太白的飘逸奔放行云流水,是温庭筠的绮艳柔媚,是李易安的少女心性清新明快。

    年岁稍长,迷醉在汉大赋雄浑磅礴的铺陈,向往着北朝民歌“褰裙逐马如卷蓬,左射右射必叠双”的刚健豪放,心折于辛稼轩“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的慷慨激昂,叹服于苏东坡“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的豁达疏狂。无数次地想象着那些金戈铁马,吴钩紫袍的壮阔景象,想象着那些燕赵任侠的风骨凛然,心中激荡着一片小小的江湖,沉浸其中,兴致盎然。

    然而一切都在变,慢慢地、渐渐地、悄悄地,察觉不到丝毫的痕迹,聆听不到星点的声音。在不知不觉之中,一切都难以置信却又自然而然地改变了。

    某次与一位朋友闲聊,偶然问及对以前语文课本里的哪篇文章记忆最为深刻,我似乎很自然地就想起了琦君的《泪水与珍珠》。放在当时,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我竟会在很多年后,对一篇需要各种划分段落分析段意解剖结构提炼主旨的教科书文章深深记忆。然而一份真淳的情感,恰如春日细雨,润物无声。当青绿的苗芽破土而出的那一瞬,其中漫然的改变,也只有它才能察觉。正如此时重读欧阳文忠公的《秋声赋》,再也不至于冷血地只谈其美却不谙其情。很多情感,只能到了一定年龄才能体会。小孩子爱恋花的绚烂,便喜摘它下来,坠饰于发间,榨抹在指甲,插养于清瓶,然而花纵美极,一旦离开生长的枝叶,半日便会枯萎;色即绝艳,淡漠也在须臾。只有心智渐成的人,才会懂得种花的乐趣,任其生长,欣赏着它的勃勃生机,花自芬芳,人且怡然自乐。“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无拘无束无碍”。

    于是在很多年后,我开始尝试着去理解曹孟德“慨当以慷,忧思难忘”的古直悲凉,体会着王摩诘“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的清净空灵,也逐渐懂得了杜工部“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中隐藏的激烈深沉的情感,更在纳兰容若“叹人生,几番离合,便成迟暮”的幽怨沧桑中感受到同样的共鸣。这些句子,总在突然的那么一瞬间,触及到心灵的某个角落,带来巨大的震撼。那是年少的我,从来不曾领会过的际遇。

    岁月流转,也一直到现在,才渐渐觉出五言的好处。平白如话,却是简短隽永,意味深长。比如“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比如“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比如“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比如“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有时候短短几十个字,却需要穷尽一生才能体味其中的意蕴。

    然而那些暮雪醅酒,火炉香茗的日子却是一去不复返了。记忆回溯到很久以前,秋日温润的阳光里,和邻居家的小伙伴搬一张茶几两把小椅于阳台之上,花一个下午的时间细细研究怎样用门前新开的秋菊和桂花酝酿一杯纯净的花茶,或是过家家般用还透着青绿的柑橘挤一杯酸涩的橘汁。冬日难得下雪,手牵了手在一片白茫茫的地上踩出两行斑驳的脚印,约了其他伙伴一起拿着玻璃罐儿去采雪,预备着附庸风雅地也学书里面埋雪煮茶——虽然最后的结局以推攘着谁去挖坑埋雪而不了了之。在寒冷的天气里和珠珠围着火炉,捧着一本小图书怡然自得……

    而有多久呢,我再没有过这般心无旁骛的欢乐?生活里充斥着各种无可奈何与勉强为之。当在城市熙攘的人群中冷漠着面孔匆匆穿行的时候,当和谁谁的约定因为种种现实一次次落空的时候……我开始深深眷恋于那些飞扬的时光。

    少年子弟江湖老啊。

    是我心境变了,还是外物变了?

    蒋捷的那首《虞美人•听雨》,一直很喜欢: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短短几十个字,却已将一生的欢歌悲苦渗透。同样是雨,在人生不同的起点,在一生漫长而曲折的经历后,竟幻化出完全不一样的情境。少年风流,中年漂泊,晚年孤冷。多少鲜衣怒马、春衫轻薄的少年都在岁月里被世事磨去了昔日的光彩啊;多少感叹,多少怅惘,都在那一句“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里欲说还休。于是想起那一句:“而你微笑的面容极浅极淡,逐渐隐没在日落后的群岚……含着泪,我一读再读,却不得不承认——青春,是一本太仓促的书。”

    言至此,不由微笑,站在二十出头的年华里慨叹青春仓促岁月沧桑,未免落得个少年老成故作轻狂的名头。或许,待得他年“鬓已星星也”时,再回首品读这首小词,再去置身那些自觉有一丝心有戚戚的诗词,我会对它们有更多不一样的感悟,会慨叹自己现在的浅薄幼稚。又或许,在那一刻,更会怀念起在吟诵这些诗词时,曾有过的各种心情。

    在这仍带寒意的春风里,想起一些许久不曾见的人儿。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虽是经年难得一晤,也是可以共同分担喜怒忧愁的。

    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来源: 光明网-法院频道
责任编辑: 孟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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